你喝过故乡的茶吗？故乡的茶是最有滋味的，它可以喝出儿时的记忆，喝出漫山的翠绿和遐想，喝出无尽的亲情和故事。

       我的故乡，地处武陵山余脉，傍三峡，近洞庭，山高林密，气候湿润，百草为灵，土壤富硒，盛产峒茶，绿茶最优。何谓“峒”？“峒”指明清时期湘鄂西土司辖区，文献记载，土司山地盛产茶，茗贡已近千年，百姓每日必饮，赋客禅师尤喜。2008年清明后，北京和武汉的文友来办笔会，适逢县里举办首届茶叶节，一时宾贾云集，见十余万亩茶园，天地皆绿，春暖花开，坐饮新茗，感慨系之，作鹤峰峒茶引：

       鹤峰产峒茶
       茗贡千载传
       根植武陵谷
       滋养云雾间
       芽嫩汤色好
       春深汁更酽
       远客骑龙归
       呼朋煮翠泉
       一盏尘心净
       三杯活神仙

       作罢这段顺口溜儿，很久没能“引”出下文，时隔一年矣。

       三百多年前，清代著名戏剧家孔尚任就在《桃花扇本末》里记载：“楚地之容美，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源也。”“楚地之容美”就是湖北的鹤峰，我的故乡，鹤峰历史上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容美，从汉字字面上看，是说这个地方风景秀丽，容貌十分美丽，但容美这个词是土家语，也有写作容米、容阳的，据土家语学者考证，在古土家语中，“容美”是“妹妹”的意思，如此说来，这个民族在远古，是由美丽的女人当家的。

       在我们村里，很多家庭都是由女人当家的。我的家里，就是母亲当家，母亲的能干远近闻名，父亲巴不得清闲，像个听话的长干，每天只认干活吃饭，里外一切交由母亲料理，说一不二。比如，父亲爱喝茶，但我们家没种茶，每当春茶出来的时候，父亲想买点新茶来尝鲜，但母亲不同意，她认为新茶只是个名，寡淡，花钱不值，要等春茶摘过了，伏茶也过了，母亲才会去向人讨摘些老茶，精心地炒晒，那样的老茶叶，用铜罐放在火塘边一煨，满屋生香，汤色极浓。父亲劳作回来，放下疲乏的身子，接过一壶茶，喝得有滋有味，我曾偷偷地尝过，极苦。

       我还记得，家里若是来了贵客，得做一碗“泡儿茶”。做泡儿茶是极讲究的，首先得用上好的糯米，用冰凉的山泉水浸泡，上甑蒸熟，大晴天，摊开放在阴处，阴干，就成了“阴米儿”，然后密封瓦坛里备用。来了客人，把“阴米儿”拿出来，用油沙或食盐放在锅里爆炒，阴米儿就炸成了“爆米花”。爆米花做成了还不够，还要抓一把茶叶，用油炸一下，和爆米花一起放在碗里，放上白糖或蜂蜜，用滚烫的开水冲泡，有的还会打一个荷包蛋在里面，这完全要看家底条件，看客人高贵到什么程度，或者说要看妈妈当时的心情而定，比如姐夫第一次上门，比如舅舅过来了，那碗里的内容就十分丰富。吃泡儿茶也很有讲究，要做出很斯文的样子，慢慢地吃，主家在碗上只放着一支筷子，筷子不能成双，蛋更不能成双，如果给你碗里放两个蛋，你吃了，就是吃卵蛋，那可是大笑话了。我们土家人招待贵客，除了泡儿茶，还有油茶、鸡蛋茶，母亲还能把玉米、黄豆、小米都做成“爆米花”。我是很愿意到亲戚家去做客的，我才不怕吃卵蛋哩。我会大声说，卵子就是卵子，越多越好。那苦涩的罐罐茶哟，那滑嫩的荷包蛋啦，那香脆的炒茶叶啊，至今还回味无穷哩。

       我的初中是在茶乡上的，那里叫走马坪，从学校四望，一座座丘岗，上面种的全是茶树，一行一行，一圈一圈，像斑马的皮纹，连天接云，间有树林，极是好看。每年的三月，艳阳初晴，桃花盛开，茶山上便飘出多情的山歌：“高山坡上一蔸茶，年年摘哒年年发，头茶摘哒斤四两，二茶摘到八两八，把给幺妹儿做陪嫁”。一听到这歌，我们知道，要放农忙假了！要去摘茶了，因为摘新茶是季节性的活儿，“头茶苦，二苦涩，三茶好喝无人摘”，国营茶场的人手少，年年都来找我们中学生帮忙。在晨曦中，在薄雾中，村舍茶园，弥漫着春的气息；在歌声里，在欢笑里，穿红着绿，到处是采茶的人儿。茶垅上，脆嫩的茶芽，千针万簪探出头来，仰着脸看着你。你轻轻地伸出手，尖尖地两指掐住了一片嫩芽，却不忍心把它从枝头摘下来。每一片嫩芽就是一个小人儿啊！摘下来了，摘下来了，在茶筐里活蹦乱跳里，可它流泪了，枝头在流，叶柄也在流，一滴一滴，像露，像油，又像血，晶莹得很，你就有些不忍心了。随之，一股清香弥散开来，香了你的手，香了你的鼻，也香了你的心。摘累了，我们就去山泉边喝水，去看桃花，去树林里采摘一种油茶树的果实，名叫茶泡儿，很好吃的。那时候，我们山村，还没有进来什么化肥和农药，也没有工业污染，用今天时尚说法，住的是自然生态家园，采摘的是绿色有机茶。不信的话，你可以摘几片茶叶，不用洗的，直接放在嘴里吃，你先咀嚼吧，满口生津的，那汁液慢慢地滑向喉头，准让你通透舒泰。 

       故乡做的茶主要是绿茶，不发酵的，摘茶靠手工，杀青、炒揉也是手工的，烘干靠柴火，拣茶还得是手工，许多茶叶因为来不及采摘，只好老在树上。那时候，家乡的茶虽好，产量却不高，茶农舍不得喝，全卖出去，自己只去拣老叶子来喝。喝不起茶的人，就去摘木瓜子树叶，林檎树叶煮茶喝，是所谓的“粗茶淡饭”的日子。那时候，我对于茶的知识，还处于少得可怜的阶段。

       茶叶之被入史，始于公元前“武王伐纣”，迄今数千年矣。唐朝的陆羽写出了世界上第一部有关茶叶知识的百科全书《茶经》，从理论上正式奠定了中国作为茶叶王国的地位。饮茶这种好事，中国人自然不会独享。最早来中国学茶的是近邻的日本僧人，他们不但学了佛，还学会了喝茶、制茶，回去之后，发扬光大，就创立了有名的日本“茶道”。有了丝绸之路，茶叶就传入了欧洲，17世纪初，中国人自己把茶叶带进了俄国，再后来，德国、英国、荷兰、印度、斯里兰卡等国都先后请中国人去帮助种茶。茶叶从中国走向了世界，中国的文化随着茶叶也走向了世界。现在，世界上大约有五十多个国家种茶、饮茶、也卖茶。我想，他们在喝茶的时候，是不得不想起中国的，因为，世界各国，茶名的读音也都是直接或间接从中国传入的，茶之于中国，就像丝绸、瓷器之于中国一样。

       走的地方多了，喝的茶多了，看的书也多了，我才知道，古老传统的中国茶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它不仅仅是茶的文化，它还可以承载和融合多种文化艺术，茶道所提倡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境界，有关茶的书籍可谓汗牛充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茶为国饮，国人在种茶制茶和饮茶中积累了丰富的知识，把中国的茶大致分为六类：绿茶、乌龙茶、红茶、黄茶、白茶、黑茶，还有再加工茶。它们是以初制工艺与多酚类物质的氧化程度为依据进行分类的，用我这个外行的话说，就是以发酵的程度不同来区分的，比如，绿茶不属于发酵茶类，红茶属全发酵茶类，乌龙茶属半发酵茶类，黄茶属微发酵茶类，轻微发酵的属白茶类，黑茶属后发酵茶类。每一类还可以再细分，比如绿茶，按照初加工时的杀青和干燥方式不同，又可分为蒸青、炒青、烘青和晒青。中国的茶区大致分为四区：长江之北称为江北茶区，长江之南有三区，西南茶区、华南茶区、江南茶区，江南茶区为中国茶叶主产区，年产量约占全国的三分之二。我的故乡鹤峰属于江南茶区，鹤峰峒茶以绿茶为主，也产红茶和再加工茶。改革开放之后，满世界的茶叶经销商都进山来了，江浙人、台湾人也进山来租地，生产乌龙茶，还有珠茶、白茶、黑茶，销路也很好。当然，现在像我的父亲一辈人那样喝粗叶子罐罐茶的人已经不多了。

       孙中山先生生前对茶有过高度评价。他指出：“茶为文明国所既知已用的饮料……就茶而言，最为合卫生最优美之人类饮料。”中山先生对茶的评价抓住了人类饮茶的根本点，它是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也是一种优美的精神享受。茶叶被世人所喜饮，其主因恐怕还是其提神助兴的作用，和外国人爱喝咖啡、可可，应是一个道理。还有另一个道理，爱喝酒的人有发酒疯的，世界上喝酒误事的故事很多，但爱喝茶的人，没听说有发茶疯的，茶是一种讲中庸的东西，是一种讲和谐的东西，喝茶能稳定人心。中国人发现了茶叶，又发明了饮茶，推而广之，福乐全球。除了烟酒之外，茶和咖啡、可可便成了当今世界三大饮品，其地位之稳固，其需求之旺盛，无出其右。

       饮茶作为一种解渴助兴的生活需求，演化为一种文化的形态，得益于皇室的搜求、文人的推动、佛教的盛行、百姓的参与。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贵族的茶道旨在夸示富贵，雅士的茶道旨在艺术欣赏，禅宗的茶道旨在参禅悟道，世俗的茶道旨在享乐人生。皇帝爱饮茶，各地就会搜奇斗胜，争相献茗，茶的特色品类就丰富了；和尚们要念经，为了提神抗倦，就对茶精工细制，茶的精品名牌就出来了；官宦饮茶，突出庙堂气、形式感，十分讲究茶具的气派，金银铜铁锡，玻璃塑料，陶瓷竹木，无所不用；文人对什么新鲜玩意都推波助澜，色香味形，饮茶就爱讲究个形式和韵味，咏茶的诗也就多；百姓饮茶无疑帮助了生产的扩大，繁荣了茶叶的市场，于是，茶楼、茶馆、茶室遍布，茶艺、茶道、茶俗各异，茶事兴旺，蔚然而成风矣！现在，全世界产茶的就有五十多个国家，茶叶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产业。随着茶产业的发展，茶文化迅速崛起，茶已被世人公认为最好的保健饮料。喝茶是生活的享受，是健身的良药，是提神的饮品，喝茶也是交谊的纽带。如果说烟与酒是长寿的毒药，那么，茶与咖啡就是人生的神品。

       江浙一带，人们对龙井茶情有独钟。北京人就比较喜欢喝茉莉花茶，藏族同胞有制饮酥油茶的习俗，蒙古族妇女都有一手煮咸奶茶的好手艺，闽粤人爱饮乌龙茶，大理白族的“三道茶”魅力无穷，我们土家人待客最拿手的是油茶汤……这都与各地气候、特产、文化、习俗有关。

       容美峒茶只是中国特色茶中的一种，约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土司时期，容美“诸山产茶，行销湖广”，许多茶客不远千里进山贩茶，“茶客往来无虚日”，土司每年去京城进贡，茶叶是必带的，他们还在汉地办有茶栈，近似今天的驻外办事处，招商引资、送礼行贿，以茶会友，从事贸易。容美土司繁荣时期，峒茶和药材就是它“雄镇西南”的经济支柱，容美茶以其天然内质受到汉地茶客以及俄国和英国茶师的称赞。

       五百年眨眼过去，如今，国家支持民族地区发展特色产业，茶叶已经是全县的支柱产业了。经过了多次技术改造，密植茶园，无性系繁殖，推行标准化生产技术，机器采摘，机械加工，种茶的收入远高于种粮，所以，老百姓种茶的积极性很高。鹤峰如今已有十六万亩茶园，年产量、种植面积和出口量都位居全省第一，被国家林业局认定为“茶叶之乡”。茶叶经济给老百姓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古老的茶文化已经成为发展旅游的推动力，现在县里又在狠抓“无公害、绿色、有机”三大关键，抓资源整合，县里领导多次邀请我们在外地工作的人回去看看，去年国庆节，我带了妻儿，一家子回到故乡，来到我当年采茶的山头，伫立良久，真是旧貌换了新颜。女婿说，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规模如此美丽的茶山，四岁的孩子更是欢喜雀跃，盯着摘茶的机器跃跃欲试。我说，这只是秋天的茶园哩，最好看的是春天的茶园，“三月茶乡风光好，采了春茶好插秧”，看到茶乡的变化，心头欣慰极了。

       云雾山中出好茶，科学家们发现，在恩施、鹤峰一带，土壤中富含一种微量元素叫硒，这种东西人体不可或缺。据说，山里姑娘皮肤水色好，鹤峰姑娘会唱歌，就与这些东西有关。鹤峰峒茶经过浙江农业大学、中国科学院、中国茶科所的有关专家鉴定：认为“鹤峰天然富硒茶，茶叶细秀，汤色嫩绿，香气高鲜，滋味浓淳，含硒量丰富（0.35-0.75ppm），低硒地区人们常饮可起安全补硒作用，有益健康。”又据有关资料说，中国出产硒的地方很少，也就一二处，就是说，中国绝大部分地区属于低硒地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全国最大的硒产地，被称之为“中国硒都”，又据说，这硒元素虽为人体所必需，硬加还加不进去，唯有通过含硒土壤生长的东西，如茶叶这类有机物才能被人体所吸收。怪哉，我一出生便在享受这种稀有的硒元素，竟浑然不知，就像我们并不知道猕猴桃有多么好，从小就去山上摘来吃一样，穷人的孩子自有天照应啊。

       我经常在武汉的街头观察，大街小巷挂满了南茶北茶的招牌，却极少见鹤峰峒茶的店子。这曾请教故乡的官员，一位说，鹤峰的茶叶主要销往外国，不需要在省城推销的。另一位则告诉我，鹤峰的茶叶产量大，加工能力不够，主要靠卖大宗毛茶，外地大茶庄买去，掺入他们的茶中，可以提高品质。中国是茶叶的原产地，是茶叶出口大国，但目前中国的茶叶在世界市场所面临的形势很严峻。有资料说，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文发达国家，人均年消费茶叶两公斤多，而我国国内人均消耗量不到半公斤，我国的茶叶出口价格比斯里兰卡、肯尼亚要低，如果，我们的茶叶质量再提高一点，如果，我们的国内人均消费再增加一点，中国茶的经济效益将是何等的可观，茶业产业将会得到很大的促进。据说，全国有数万家茶叶公司，但出口不敌英国一空立顿。立顿、可口可乐给快节奏的当今世界带来了便捷、卫生和人性化的茶饮料，简约的生活范式掀起了滚滚的竞争浪潮，中国茶的优势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看来，在国际上做茶叶生意，也是一种文化观念的搏弈，得造“航母”，打“品牌”，国内又何尝不是如此？土地分散，生产质量难以监控，小公司多、招牌多，村村点火，处处冒烟，那仍属小农经济，赚点小钱可以，做产业不行，创品牌更难。看来，当务之急，是要整合资源，要有科技支撑，要培育品牌，好茶也才会有也出路。

       喝茶要喝出韵味，必须具备四要素：精茶、真水、活火、妙器。普通百姓，要同时具备这四个条件，难矣。我记得有一位著名的茶文化研究者丁先生说过：“茶道进入家庭，贵在随心所欲，茶不必精，量家之有；水不必贵，以洁为上；器不必妙，宜茶为佳。茶不必孤傲怪僻，是能伸能屈的木中大丈夫。”人生在世，既要能操劳，也要会享受，茫茫世界，嚣嚣都市，如能觅得清闲，捧一杯清茶在手，闭目养神，不亦快哉！北宋的文学家欧阳修在他的《茶歌》中定道：“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饮茶”。我离开家乡有三十年了，现在六十已过，应属“吾年向老世味薄”者流。家乡的茶是我的最爱，家乡每有人来，会带给我一些茶叶，有鹤峰、翠泉，有采花、玉露，品类很多，包装也精美。一看二闻三品，看那茶叶在杯中翻腾俯仰，香气袅袅，细细地品，慢慢地啜，何等的愉悦！鲁迅先生曾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在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我年轻时，倒有些工夫，却没好茶喝；六十一过，既有了工夫，也有了好茶，却又没能练习出来特别的感觉，看来，这喝茶的“清福”我注定是享不成了。

       朋友说，你要想得通，和尚是有工夫的人，仕人也多有工夫的人，老百姓是最没有工夫的人，所以，这天底下，有好茶喝的人是少数，会喝好茶的人也是少数，而特别的感觉是要慢慢练出来的。我一想，鹤峰峒茶的滋味不也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吗？故乡的茶是最在滋味的，它可以喝出儿时的记忆，喝出漫山的翠绿和遐想，喝出无尽的亲情和故事。能经常喝着故乡的好茶，这就是一种幸福！这样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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