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盛龙 信息来源:《西部》
湘鄂渝黔接壤的土家族聚居区,长江切割巫山山脉夺路东出,清江、酉水、乌江、澧水等大小支流在武陵山区和巫山众多山岭中深层切割冲刷,形成险峻的峡谷悬崖。江河岸边一个个码头集镇,历史上曾是水陆交通要津,诸多街市依山傍水而建,吊脚木楼悬空临水,挑云接天。行船临近,举首仰望,所见集镇皆是裁云揽月的天街。
云梯接天
酉水支流洗车河从水杉坪发源,流到洗车镇山口,三山夹两水,北来的河水接纳西出的猛西河,汇合成“丁”字型,洗车镇沿两条岔河三面河岸而建,自然形成三部分,依山傍水,曲曲弯弯,当地人自誉为小武汉三镇。
洗车河东岸为东平街,猛西河南岸是小河街,两条岔河之间沿河从西向东缓缓弯拐向北的弯子街如一张拉满的弓,坡子街就是从陡峭的后山射向弯子街并河码头的一支箭。
两条河流相汇,冲激回旋成一片长潭,相对上下游的浅滩急流而言,这里水深流缓,是泊船的天然港湾,长潭两岸四面建造有七个码头,分别以巷道通往街上。两座风雨桥架在河上连接四条街,将三镇连成一体。
洗车镇最有特色最具气势的街道当数坡子街,从弯子街岔出,沿山坡垂直而上,一条直达九天云霄的天街。坡子街十八台街面,三百四十多级,全用青石条铺砌而成,既是街道也是上山的路,房屋顺街道两旁层叠而上,沿街修建铺面。十八台上,每一台就是一道长廊通向一家院落,厚重的石门侧开,青石门两旁是石刻的对联,里面院落相对宽敞,雕花的窗棂,万字格绣楼,精致雕刻的吊柱,殷实富足,富丽堂皇,显示出富商的事业有成。坡头刘家老宅,高墙深院,大青石门框门楣阴刻一副对联,上联:满堂和风流市面;下联:四围清荫到坡头;横批:退而宽。可见其崇尚自然、谦和礼让的精神风格。整个坡子街,台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摇,晃晃荡荡,层层叠叠的木板房节节退去。
从岔河边仰视,坡子街南侧被猛西河切割的悬崖上,房屋重重叠叠,五六层木质结构的吊脚楼悬吊于悬崖边,耸入云天,屋宇相连,宛如天际琼楼。
洗车镇南边有一片平地,往北往西两条河四周都是陡坡峭壁。为什么街道不向平地发展而向陡峭的山崖上发展?小的原因是山间平地珍贵,建房舍不得占良田,主要的原因是商机所决定。如同北美那些大城市,住宅大都是两层小楼,而市中心往往建几座摩天大楼,集中从事金融、商贸等,坡子街就是紧挨水码头繁华之地的密集建筑。
洗车镇是龙山县腹地惟一的河码头,1958年公路通进县境以前,北半县几十万人口的物资进出大都经洗车镇。“那年我们下洗车河”如何如何,是龙山北半县几代人一说起就眼睛陡然发亮的话把头。人们将桐油、生漆、茶油、药材、五倍子等土特产品挑背到洗车河,装船转运去常德、汉口,转而将木船上卸下的日用百货、棉纱布匹、南北杂货以及锅巴盐等挑运到山乡各处。坡子街是从北部进入洗车镇的惟一通道,街道的修建岂不得沿路而上!坡子街层层叠叠孕育着商机。百多两百里路远道而来的背夫挑力客,坡子街是首先到达处,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打个“中伙”。回程爬坡,肩挑背负,一步一摇,“打杵”歇息之时,瞧一瞧,看一看,不又是买卖的机会么!
坡子街,下海商路,下水码头探海作物资交流的发财之路,射向赵公元帅的一支商箭;坡子街,云天街,卖掉山货后满载而归返回程的云梯接天之路,孕育商品交换潮涨潮跃的鲤鱼龙门。
土家族地区像洗车镇这种坡子街似的天街不少。
恩施南郊一道天街,从一条溪河的天然桥梁上跨过,桥连街,街连桥,桥那头的街道顺着山梁直上,街道上石台阶一级级上升,像是竖立起来,直达云端,两边开设店铺,赶场的人潮上上下下,来来往往,激流腾涌,云飘雾漫。
龙潭河汇入酉水处的石堤镇,是“秀油”发往湖广的重要集散地,在精美的吊脚楼巷道中,一级级石梯从河码头层层叠叠铺上天际,沿石梯踏云踩雾,步入天街。
石柱土家族自治县西沱镇,从长江码头垂直铺向山顶的通天街,一里长的坡街,千多级台阶,像是竖立在云天之中的云梯。两旁吊脚木楼宛如天宫,是天街的极致。
酉水下游的王村镇,从酉水码头拾级而上,层层叠叠,弯弯绕绕,如通天的云梯,又似巡天的曲廊。街道顺山势蜿蜒而上,曲曲弯弯,上坡的石级三步一叩,八步一台,以地势起伏跌宕,宽处三四米,窄处两三米,青石板被岁月踩磨得光溜溜青幽幽湿漉漉,顺山势蜿蜒五里有余。街道两旁青瓦吊脚木楼鳞次栉比,古朴雅致,显得错落有致。两旁满是饭铺、客栈、南杂、百货、钱庄、篓铺,古朴雅致。王村早在秦汉时期就是酉阳县治,因位于酉水之畔,得舟楫之便,历史上商贾云集,万物集散,被誉为“楚蜀通津”,这个码头上通川黔,下达鄂沪,一条云梯天街从历史的厚重里一直铺到今天的深沉思考中。
云天桥街
洗车河悠悠,两岸山岭缓缓地走。一只小木船从清末民初,从历史的河流缓缓地逆流而上。洗车镇到了!那不就是洗车桥么!近了,更近了。从河中望上去,桥在天上,天在桥上。高高的桥墩,两岸危耸的悬崖,吊脚楼劲蹬在悬崖上,一排排廊柱悬吊在水上,劲挑的檐牙剪裁着缕缕白云。廊桥瓦檐两边是蓝蓝的天空,空中浮悬着朵朵白云。
桥下几个小水码头,一只只停泊的船,不少人在忙着装货物、卸货物。
近百米长的廊桥上,熙熙攘攘,正在赶场。桥的两端是街。洗车镇傍岩建房,夹河为街,通桥为市。洗车河桥和猛西河桥两座木廊桥连接四条街,桥是加长的街,是连接街道的桥市。
历史的长镜头就这样从洗车镇的百年前拉近。
洗车河凉亭桥两墩三跨,木跨桥梁,为吊脚楼式,全为木质结构,不用铁钉。桥上木板桥面,中间为人行道,两边摆摊,设有叫做“美人靠”的长条凳,两旁外侧为木护栏。几排木柱挑枋,劲挑檐牙,上盖灰瓦。
平时不逢场的日子,至若夏日晚饭后的桥上,几个老人坐在长条凳上纳凉,摇着蒲扇,摆龙门阵,或者讲述着洗车河的往日当今。一群大嫂聚集在桥的另一端,纳着鞋底,咬着耳朵说着一些让黄花闺女听了赧颜,小伙子想听却又不让听得到的悄悄话,说到精致处,被说的捶打着说者的肩膀,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那头的几个小娃儿不像大小伙子,对这边的“瞿瞿雀雀”、嘻嘻哈哈全然不感兴趣,四个围一堆玩抛接石子,三个轮班跳房子,两个互打纸飞包儿,争着胜负,各自玩得入迷。
每到逢场天,东山界那边的农车、坡脚,西山岭那边的猛西、洛塔,以及北半县百多里路程上四道八处的人都来赶洗车河,洗车镇岔河上下,人流如潮。坡子街挑力客上上下下扁担闪悠,河流上大小船只运送着大桶小包,猛西河桥街上砍肉“夸夸”声脆,条条街道拥挤不堪,热闹异常。
洗车河桥,长虹卧波,倒映水中,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做生意的人天蒙蒙亮就赶到桥上,须不知更有早行人,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空位摆开货物。两边摊位,一长溜货物,琳琅满目。土家山寨人织的西兰卡普(土花被面)花样百出,大嫂新出的鞋样亮丽多姿,现编的竹篾制品精致,山岭的枞菌新鲜,时鲜蔬菜翠嫩欲滴,特制的泡酸萝卜让人一想起就满口生津,油粑粑炸得喷喷香,米豆腐色香味俱佳。特别是洗车河的豆腐,用富含多种矿物质的小河水制作,格外鲜嫩,哪个地方也做不出。来赶场的人流中,大多是背大小背篓的。人们说,那些背挎包的是“工作同志”,那些走“甩甩手”的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糙糙仔”。赶场哪个不背着背篓啊!总要卖点什么,买点什么。有背柴背米的厚重柴背篓,玲珑秀气的小蛮腰花眼背篓,可以装米面粉的桶背篓,装木匠工具的那种短腰身小背篓,围着西兰卡普帷幔的背娃儿方背篓,可让娃儿躺着乘“卧铺” 的摇篮大背篓,等等。
以桥连街,以桥为街,桥是街的续接,桥是街的加长。桥是赶场人的必经之地,桥是摆摊者的首选之地,过往人多,桥上生意好。南方山区多雨,若是下雨天,其他街上湿漉漉的,赶场人得打伞或淋雨,凉亭桥上有长长的廊檐遮雨,干爽宜人,生意比别处成交多。
这样的桥街,武陵山区数得出多处。
龙山县贾市的临河小街,通过一条小岔河,一道石拱桥跨过河,巧妙地将街道连为一体,既是桥又是街。
咸丰县的一座凉亭桥,半边是人行道,半边是装上铺面的商亭,方便过往行人,居于要道的桥街人家生意好。
凤凰的虹桥,桥上两层,一层是市场,两旁摊位上各种旅游纪念品、工艺品琳琅满目。二层是茶馆,临窗品茗,从窗口望出去,西岸一溜吊脚楼悬临水上,景致让人陶醉。桥上的一个个窗口,便是一幅幅画框,一个个绝妙的取景镜头。上游石台阶上,一些妇女随意地捶洗着衣服。桥下是回龙潭,水面上一只只渔船悠悠似走非走。一叶叶载着游客的竹叶扁舟泛过沱江水面,去瞻仰长眠在沱江岸边听涛山的沈从文。
溯乌江而上,渝黔交界处的清泉乡,一条名为龙凼溪的支流,小瀑布连三连四叠,溪流下的山石是连为一体的,被山溪水亿万年的切割,成为一道山门,两旁峻崖,林木郁郁葱葱。抬头仰望,一道名为回龙桥的廊桥,桥体瓦檐简练的弧线犹如一道另类的灰色彩虹飞跨峻崖,那桥似乎只有手腕那么粗,那是织女鹊桥?那是天上街市?揉揉眼,再看,溪沟里一团薄雾悠悠升腾,那是人工建筑吗?此景只应天上有,此景只会梦中出……
出来凤县城往西10公里,大河坝出来的峡口,河两边耸入云天的两道石门似合还开。峡口上,一条木质廊桥横跨河上。两旁刀切石壁,桥下水流激激,轰然作响,人从桥上过,闻之胆战心惊。中间没有桥墩,20米长两人合抱的横梁飞架河上。没有任何起重设备的两百年前,那么粗长的横梁木是怎么架上的呢?且不说架桥,单是后人修整桥梁和检瓦就得很费功夫。检瓦得在大雾笼罩,看不见深渊激流的情况下进行。大家为他备一副棺材,议定如发生意外众人赡养他的家属,一顿美餐悲壮地送他上桥屋顶检瓦,摔死也作饱死鬼么!那无畏的后生吃饱喝足,从棺材旁蹬梯上桥,如果没有不幸而完成检瓦,价值不薄的棺材就归他所有了。桥悬在天空,桥下深渊是地狱,如果掉下去尸骨难寻。人在桥上,天堂、地狱一桥之隔。
悬 街
不说重庆朝天门,不说纽约曼哈顿,那样的大江大洋码头太大,气势豪壮非凡,洗车镇的房屋建筑格局与它们不可比,然而,那种尽量靠近水码头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挤拢繁华处建楼的走势是一致的。洗车两条河交汇处,东岸稍平缓,西岸以及岔河的南岸、北岸都是悬岩,吊脚木楼修在悬岩上,吊临水上。有些地段偏岩呈120度向外斜伸,木柱蹬在石坎上,廊外一排木柱悬空,往上五六层楼,每一层往外伸出一条长廊,吊在云里雾里,看上去歪歪斜斜,像喝醉酒的汉子,时刻都要跨掉下来似的,但是已经那么歪斜两百多年了,还是那么一直悬吊着。
武陵山区最险峻最具特色的悬天一街,在神州大地堪称绝佳的是乌江龚滩镇。
凤凰山、马鞍山峡谷逼仄,夹持乌江一路狂奔。凤凰山麓的龚滩镇,三国时期就初具雏形,是乌江出黔入川的一个重要河码头。从涪陵长江口上运的大批货物,经龚滩镇由水路上运入黔,转陆路挑背到湘鄂川接壤山区,再将这些地区的土特产品转运下游。明万历年间,一场浩大的崩岩滑坡堵塞乌江,如宅巨石横陈江中,激水雷鸣,惊涛雪喷,形成近华里长的险滩。这样,水运往上的花纱百货,往下游的土特产品,长短途大小船只都得在龚滩卸货,靠人力肩挑背负到险滩上下游码头重新装载。到龚滩搞装卸转运讨生活的人迅速增多,一时间商贾云集,龚滩临街建筑急剧增多,小山镇成为一方山区商业中转站,迅即热闹繁华起来。
从江面仰望龚滩镇沿江一条街,房子都悬吊在悬崖上。龚滩镇两公里小街,是凤凰山麓悬吊在激激水声、蒙蒙水雾里的空中楼阁,是吊睛白额大虎眉额上重重的一撇?
倾斜的山势十分陡峭,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吊脚楼倔强地蹬立在悬崖旁石坎上,给人以强烈的视觉震撼。
在一处处偏岩上,垒石为坎,砌出小平台,立柱建楼。有的柱子就那么悬而又悬地蹬扎在鼓突的岩牙上,玩杂技似的,看的人捏一把汗,玩的人悠悠然,轻轻松松,小菜一碟。
龚滩古朴简洁的吊脚木楼,很原始地构木为巢,丫丫杈杈的雀巢木楼是人工架构在柱子上的,还是从树杈上自然长出来的?有的干脆就以生长在岩石上的树作支撑。那斜刺弯拐的树当初是活的,被木楼感化得久了,定格在悬坎上,让岁月的风刀在石壁上刻写递进的年轮。
龚滩的街道和建筑,在石崖上凿石为台阶成街巷,在偏岩上凿台码放大长条垛子岩砌堡坎垒墙,把小楼托举上天,显出历史的厚实,千秋万代基业的坚实。
站在江边的石台阶上,抬望眼,仰得帽子掉落,脖子酸疼,看得头晕目眩,自己几乎倒下,连片的吊脚木楼仍然还是那么悠悠然危乎高哉!
龚滩镇的吊脚楼建筑,如一次浩大的山崩之后垮塌下来堆积在山坡上的乱石,就像随时要滚下江去似的,但却稳如磐石,巍然不动。像是无序地散放在山间,却傍水而居,顺山势蜿蜒,自有其规矩、原理和审美情趣。
龚滩老街顺着乌江,依山势蜿蜒,呈一“约等于”符号状,吊脚楼沿江一溜蛇行。吊脚楼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逼仄陡峭的空间,蹬岩骑坎,梭坡跨涧,错落布层,依山就势,层层叠叠,千姿百态。这些建筑,天造地设,气韵生动,与大地山川相默契,与坡形地势相吻合,随自然之脉络,密集而疏朗,错落而有致,起承转合,旋律优美。
漫步老街,时而上十几级台阶,走一段平坦街面;时而下几步石梯,拐向逼仄处;忽而山穷水尽,前路莫明;忽而一个折拐,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数百年间经多少人踩踏过的青石板,在夕阳斜晖下发着幽幽的荧光。那些大块厚实的石板被踩踏得面团似的凹陷鼓突,大多已经破裂成巴掌大小的几十块,要是起开重铺,会碎得不成形;如果任其窝下去鼓起来,多少年还会就那样柔柔的硬硬的波浪似地漫涌着。
街头一隅,遭遇高落差的山溪水,需要分出岔道,就建成一座小石拱桥斜跨在另一座小石拱桥之上的桥重桥,比之现代城市的立交桥,更多了些想象空间和立体交错。
吊脚楼面街一般是一层,有的两层,背面临江以地势而建,往往垂吊下两三层,合起来为四到五层,顶层为卧室、绣楼,面街一层为起居室、售货铺面,底下两层用以堆放货物。
揽月楼,临街为平房,乍一看很平常,临江一面四层半到五层。从江边望上去,高耸入云,大有九天揽月之势。
一排排一叠叠吊脚楼是凝固的诗,弯弯扭扭的街巷以及伸下江边的长长弯弯石台阶是曲谱,一经谱曲,龚滩镇马上灵动了,随即演奏起来,在山涧激荡。
龚滩吊脚楼集奇、险、俊、秀为一体,一条悬吊在天上的街市,如一长排密集的大吊车的操作间,像围着山梁飞转的卫星。乌江滩险流急,嘭嘭如雷,激起的水雾旋转。从江边看龚滩一条街,不知是山在转还是街在转。
龚滩因山崖跨塌堵塞航道而成险滩,因货物卸装转运背挑出一条平民山镇,龚滩的建筑具有平民性,朴素大方,天然去雕饰,古朴纯净,自然天成,一派山野情趣。岁月沧桑斑驳在吊脚楼檐口,赋予它撩拨人心的深沉和迷茫,那遗世独立的身影透出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崇高和远大。
天开一线
龚滩镇一处深宅院落,临街的铺面和青条石大门彰显其气度不凡,临江的场院道出其宽绰,从江边砌上来的堡坎伸上来作为场院低矮的石栏,全开放型的小院,可以饱览一江秀色,半壁天空显得有些开阔。这个院落面街临江,按市镇布局来说,应是临街为前面;按土家族建筑风格来讲,临江的场院才是前面。
土家山歌唱道:岩匠难打石狮子,木匠难修转角楼。石狮子的难度在于其口中的石球含而不露,滚而不出;转角楼的难度是前面方后面圆,将方形的木楼车转为浑圆的活泼。土家族地区木结构房的建筑风格,一般是依山傍水,正屋为一层,两边或一边配横屋,依地势悬吊在坎上,为两到三层的吊脚楼,前面拐角处为90度,背后拐角为转角楼,因其浑圆所以俗称“马屁股转角楼”。正屋与横屋吊脚楼之间以“伞把柱”连接,梁枋从“伞把柱”上呈45度穿枋接榫架出去,后边沿的椽瓦和墙壁呈圆形,圆内的转角“磨角屋”为扇形或梯形。这是土家族匠师在南方少数民族干栏式民居与中原井院式建筑巧妙结合的基础上创造出的独特建筑形式。即便在龚滩这样的险滩激流悬坎偏岩逼仄处,建筑依山势而突伸、拐出、悬吊,礼让街面,还是尽量保持“马屁股转角楼”这种独特、洒脱、活泼的建筑风格。
八月十五中秋节,气候凉爽宜人,场院里满地银辉。娃儿们在场院里玩着游戏,追逐,笑闹。老奶奶坐在阶沿上,对大家说:“今儿夜里都等着啊,八月十五开天门,守着,守着啊,守金守银哩!守到夜深人静时,天门开,大天光,抛块石头掉下来就会变成金子,摇树摇落银子……”
大家期盼着,守啊,守啊,守到半夜过,有的娃儿眼皮打架,坚持不住了,什么时候天门开啊?
大伯“吱嘎”推开朝门:“天门开了,快来看啊!”娃儿们涌出朝门到街上,抬头仰望,啊,天门开,开天门,看街两边屋檐开缝的一线长空,可不是么,天开一线。长长弯弯的街,长长弯弯的天,月亮光从一线天口撒下来。平常没怎么在意,这一线天,这开天门。快来看啊,天门开了!
街道狭长,铺面绵长。两边瓦檐遮盖,剩下一条天缝。街道的天空长长一线,当地俗话说那像狗舌头。窄窄的街道,是两边房屋谦虚地退让出的缝隙。斜坡上偏岩上本来没有平台,那街道是凿挖出来的,垦出平台,依山势蜿蜒,两边修起房子,做起生意,便成了街道。有的地方特别陡峭逼仄,就尽量把房屋往外修,往窄里挤。有的地方就形成半边街,或者外面悬空成岸街,或者里面“三面板壁一面岩”。龚滩街上就有一处“半边仓”,靠里的屋檐一偏水,只建了半边房子,因此而得名。
房屋不与街道相争,让出街面,就是让给大家让给自家的买卖空间。住家户你有本事你向悬崖上发展,建筑师你有能耐你向江面上向空中发挥想象的翅膀,小镇上展开古老的“和平利用空间技术”。吊脚楼往天外往空中伸展,鼓突出去,近水楼台先得月。街内坎的堡坎往里收缩,呈80度的倾斜,留出街面,退后半步天地宽。礼让街道,节房缩瓦,不管是多么逼仄处,尽量使街面不比别处窄。
大码头啊,宽街大巷,再宽也就那么宽,由高山峡谷窄岸陡岩所决定。即便是龙潭、茶峒、里耶、乾州、凤凰、洪江,那些相对比较平坦一些的地方,老街也就那么宽,抬头仰望,屋檐瓦缝中也是长长的一线天。那时候江南的路在水上,街道不用跑车,就是个赶场交易的场所。南方山区的老街,大多依山势而建,顺河流弯转,不像北方大平原那样建造十字街,那样方正的棋盘格街道。北方人方位观念很强,栽小树苗时对同伴说往南挪一点儿对直,夫妻俩睡到半夜说你往北过去一点儿,栽树时可以抬头看天确定南,睡梦中半醒状态怎知道哪是北啊!南方山区小桥流水人家,街道顺水流弯弯,且长期阴雨绵绵,无日头作参照,指路从不说东南西北,只说往上往下拐左拐右,空间在那儿变得弯弯扭扭,时间在那儿成为长天一线。
赶场去啊!到街上去!到城里去!这充满希望的呼唤,表达着山里人的期盼,赶场像过节一样。有人赶场回来,村寨里人总是问,今天赶场热闹吗?人多吗?是的,人多,挤啊。特别是到年底腊月的最后几场,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小街上挤水泄不通,挤得抬起来,不迈步随着人流往前挪动,鞋掉了都没法捡。就得挤,就想去挤,挤,显得需求旺盛,显示贸易兴盛,显得日子红火。
巴山夜雨涨秋池,巴蜀多阴雨,吴牛喘月,蜀犬吠日。本来晴天就稀少,龚滩这样的峡谷,东西两边的山崖挡住半天阳光,峡谷里长天一线,让街道屋檐将这一线天挤得更细长,阳光在这些地方显得尤为珍贵。避雨,是山间常见的风景。晒太阳,是山间难得的时光。大西北干旱,华北多阳光,气候干燥,那些地方说下雨天是好天。南方阴雨天多,说晴天是好天。天天阴沉沉,天天雨雾蒙蒙,雨水给石板街带来情趣,街面上湿漉漉、青幽幽,就像一幅水墨画,宁静,祥和。盼太阳,盼开天。好不容易天晴了,大家欢呼:开天啦!开天啦!
龚滩镇沿山势顺江边蜿蜒的街道,天开一线。背夫背着沉重的货物,出了街口,“丁”字形的打杵支住高背篓歇气,看乌江峡谷,地开一线。走出这个一线天的峡谷,到了界上,天空豁然开朗。下山再爬坡,连二坡,山重山,前面的路还很长。
吉首的矮寨坡,公路在70度到90度的陡坡悬崖上蛇行,汽车爬坡,一会儿绕“8”字形,一会儿穿过天桥,车从车顶上过,“之”字拐接二连三,转折13道弯拐到坡顶,路人步行从中间小路直上天梯,与汽车差不多同时到达坡顶。回望山下,看下面的小镇,像从高空飞机上看地面,镇子很低很矮,趴在地上,所以叫“矮寨”。
我青少年时代在家乡,总听老辈人眼睛异常放光地说“那年我们下洗车河”如何如何,话中有讲述、显示、豪迈、教导等多重意义。老辈人全靠肩挑背负,肩挑百多斤重担上悬崖翻高坡往返几百里路程。下洗车河的历史彻底结束在我们这一辈肩上。1973年,我是修筑通往洗车镇公路队伍中的一分子,所在的工程段处于离洗车镇15公里的凉风坳。筑路中,我到洗车镇买大米,那是我代表我的上几辈人在飘逝的两个世纪中最后一次下洗车河,最后一次消费船运的商品。我挑着担子,经东平街,过凉亭桥,穿弯子街,上坡子街。一步一个台阶,一步一摇,两个箩筐晃晃悠悠,扁担从左肩换右肩,汗水顺着额头、鼻子、脸颊往下流,嘀嗒到地上,摔成八瓣,不时抄起衣襟揩擦满脸汗水。上完十八台,把几百级台阶甩在身后,把坡子街压在了脚板底下。到坡头,停下歇气。回望洗车河,两岸董补界、曾家界耸入天际,洗车河谷一线天;洗车镇的街道、桥梁和房子,低低矮矮,趴在河岸边。自从我们这一代人修通了到洗车镇的公路,洗车河的水路运输冷落下来,结束了山涧的航运时代,洗车河古老的辉煌在河水的流逝中娓娓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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