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卞毓方 信息来源：土家族文化网

甘茂华老师近影。

    写文章而能一炮打响，一夜成名，这是最理想的境界。回顾本世纪初叶的文坛大家，不少人正是这样。比如胡适，人尚在美国留学，隔洋寄来的一篇《文学改良刍议》，就使他在故国一纸风行，万口哄传。鲁迅的《狂人日记》，周作人的《人的文学》，也是一经刊出，就奠定在文艺界的地位。其他，如梁启超、陈独秀、郭沫若，莫不有类似的经历。这是文坛上的一种常青现象。拣近的来说，20年前的“伤痕文学”，也冒出不少一举成功的幸运儿，虽然有人旋兴旋灭，见好就收，名儿至今还常被媒体提起。拣更近的来说，三年前，我一位同学的女儿写了一本《花季雨季》，因是中学生的习作，故不被出版社重视。偶然叫我看到了，敏感到不俗——这里也顺便替自己做—个广告——立刻帮她运筹。然后又牵动一批人投入帮忙的行列。结果呢？不仅火爆神州，还得了这大奖那大奖，还改编成这电影那电视，令我辈摇笔杆子的凡夫羡煞，愧煞!
　　凡成功，都有它内在的规律，所谓理有固然，势所必至，决不是随便能碰来的。以上列举的诸位，之所以幸运，简单地说，起码具有两种优势：首先是实力。功夫真，货色棒。其次是社会的期待。正好想着要有这样一篇东西，说来你就来了。
　　甘茂华以前没有这种幸运，他只能脚踏实地，一点一滴地积聚实力。甘茂华经常提到他的两位少年得志的近邻，湘西的沈从文和商州的贾平凹，沈的湘西散记，贾的商州系列，无疑使他深受鼓舞。有时又提到另两位也是一炮走红的作家的作品——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马丽华的西藏游历——认为自己的鄂西风情录，是紧随他们之后又一部展示地域文化和映射世俗人生的散文精品。
　　我阅读的结果，感到：一、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作家能有一方自己的山水，不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而是深入她的矿藏，融进她的血脉，从小处说，会受到当地人民的拥抱，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放大说，将受到异域异国眼光的关注，正如有人说“愈是民族的，愈是世界的”一样，一部从较高层次上透视巴楚文化的艺术结晶，有理由博得世人普遍的青睐；二、他的艺术感悟是出色的。本书中的部分作品，即使放到沈从文、贾平凹的文集中，也堪称佳作。甘茂华的才情，除了坚持不懈的努力，我觉得和他的经历也大有关系。他生于巴山楚水，“少小离家老大回”，眼光经过异域的过滤，情感经过他乡的锻打，再回头体悟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梓，笔底就平添了三分苍茫，五分酽厚。他的异域的经验愈曲折，愈酸楚，今日的抒发也就愈优美，愈深邃。生活中的每一种体验都不会浪费，凡播种总有收获。
　　尽管如此，我笔下还是一点找不到给他写序的感觉。这是因为，我刚读完他集中的第三、第四篇，脑子就跑马了。我觉得他的散文委实不错，无论是语言的朗润、灵动，意境的恬淡、高远，还是整体上的雅而见野，淳而显媚。这样好的散文应该由大名家评点，比如说，要碰到胡适，就好了。只有小学资历的沈从文，正因为得着胡适的赏识，才能先后到中国公学和北京大学任教。在扶持沈从文这一点上，胡适功不可没。而胡适本人呢，相信体会更深，他如果得不到陈独秀的大力举荐，又怎能暴得大名，跃为文学革命领袖?!如果得不到蔡元培的破格提挈，又怎能以27岁的“新青年”之身，成为堂堂北京大学的文科教授?!甘茂华是一个基层作者，又是一个业余作者，基层而业余，这两个词囊括了多少甘苦，多少辛酸!考其品位则相当不俗，身处浮躁、虚荣的俗世，情感、格调兀自拔出凡尘百丈之上，试问热热烘烘的文坛能做到这般的人，又有几人?是以我很替甘茂华高兴，文集能在作家出版社问世，堪谓得其所哉。同时也替他抱屈，让我这样一个散文领域的后来者圈点，颇像了明珠暗投。然而，既然答应了，就得硬着头皮说几句。说什么好呢?我一想又想到他引以为榜样的贾平凹，我觉得贾先生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登高而招。跟着又想到余秋雨，余先生的这套艺术，似乎更加出色。——有许多文化人不愿或不屑登高而招，广而告之，这就是他们的倔而愚了。聪明的做法应该反一调：我文章不是写得好吗，那就让天下人都来欣赏。现代社会节奏加快，时间，不，生命更加值钱。因此，与其让那些不三不四的玩艺儿到处泛滥，谋财害命，不如让大伙儿来看我的，即使不能指望它发财延年，至少，也可从中得几分美学的熏陶，就像觅空逛了一趟桂林，或去了一趟黄山。——怎么样?多年的积累已经面临爆发的前奏，大器之成就在早晚，甘先生你有这种自觉吗?你又能拿得出这种魄力和手段吗？
　　对了，照应甘茂华的《鄂西风情录》，这儿应该说是像逛了一趟巴山楚水。甘先生如想把他的巴山楚水塑造得和黄山、桂林齐名，我看还得花一点功夫。人家千里迢迢地跑到你这儿来，不光是看风景，或历史的烟云，或民族的蕴藉，还想往深里看，往高里看，你就要多预备几架望远镜和显微镜，以满足各方面的审美需求。——回到文学的范畴，我觉得甘先生今后撰文，还要更多地放出理性的光芒，增加现实的穿透力和人生的颖悟度。这也就是艺术大师的勾魂摄魄术，我们看文坛众家的高下，常常就在这擅与不擅、化与未化之间。拔出凡尘百丈，还要能目透凡尘百丈，这才是真道行。在下不才，愿与甘君共勉之。（此文原载1999年1月12日《文艺报》，作者系著名散文家，《人民日报》资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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